尼安德塔人，人類最早的藝術家？（Néandertal , premier artiste de l’humanité ?）是目前法國Arte的網上電台正在重播的一部2023年記錄片，內容除了探究人類藝術的起源，也追蹤報導一位考古學者如何解決存放心中有半個世紀之久的考古疑問。其中，最令我感動的部分在於拍攝考古學者和科學家在等待科學驗証其問題假設的緊張與焦慮的心情，以及最後得到科學証實和眾人支持其研究結果的心理滿足之過程。
尼安德塔人（Néandertal）和智人（Homo sapiens）
在介紹記錄片的內容之前，這裡先簡介一下和影片內容相關的尼安德塔人與智人。
尼安德塔人和智人都是今日人類的先祖，尼安德塔人的生存年代大約在距今4萬到40萬年前，生活的地方主要從西歐到中亞。尼安德塔人的滅絕原因其中一說是他們被後來從非洲來的智人滅了，在各方面無法與其競爭。
智人大約在距今30萬年前就已在非洲生活（從這裡可知智人和尼安德塔人在某段時期是兩個同時在不同地方並存的人種），在距今7萬到10萬年前開始離開非洲遷徙它處，他們第一次進入歐洲大約是在距今4萬5千到5萬年前。他們也與尼安德塔人混血，因此尼安德塔人消失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最終被混入了智人的基因裡。這也可說明今日世界上歐、亞人士基因中的1%到2%具有尼安德塔人的基因，而非洲人僅有極微的尼安德塔人基因遺留。
長相外觀上，尼安德塔人比智人粗狀矮小，額骨短而後傾，鼻子寬大突出，頭骨較大但腦容量相當甚至更大。從十九世紀以來尼安德塔人長期地被認為是笨拙不會思考的人種，完全不能和世界最後存留的唯一人種現代智人（也就是我們的祖先）相比。然而，近二十多年來對尼安德塔人的考古新發現以及研究，逐漸改變這種舊有看法，認為他們已有認知能力，製造複雜工具，有社會文化生活，會埋葬死者，甚至已有「藝術」的製作。
考古遺址：La Roche-Cotard
記錄片拍攝的考古遺址是La Roche-Cotard，地點大致位於法國杜爾（Tours）西南方半小時車程，靠近羅亞爾河岸。遺址的洞窟第一次被發現是在1912年，當時私有林地的主人在狩獵時，為了尋找跑進小洞的愛犬而發現這個洞窟的存在。地主自己進行開挖，發現洞內還分有幾個「室」和一些動物骸骨與敲打過的燧石，但不久旋即放棄挖掘並不再對外開放。儘管如此，這個發現在當時已引起當地考古學者的注意和記錄。
接著要一直到1974年，當時研究史前的年輕學者馬格（Jean-Claude Marquet，1940-）在新地主的同意下，重新展開三次的考古挖掘（1975/1976/1977）。然而，此時的馬格才剛開始他的學術生涯，他還沒有足夠資源進行深入完整的研究，於是將洞穴再次封閉，並等待有朝一日當各項研究條件都具備時再重啟這地的考古研究。於是，馬格要直到2008年才再重新研究這個洞穴，2020年由馬格主持的跨國、跨領域研究團隊進一步分析解碼La Roche-Cotard的考古發現，研究結果最後並在2022年的歐洲史前研究年會發表。
三件主題文物：刻痕壁面、礈石工具、臉面石塊
紀錄片拍攝三個主要的考古物件研究：具有刻痕（gravures）印記的幾個洞內壁面、一件礈石工具、一個臉面石塊。由研究史前痕跡（tracéologie）的學者辨認洞壁上的刻痕是誰所留下。摒除掉可能是動物（熊）的抓痕，學者指出其中一些痕跡顯示是有意識、力量均等、具節奏性、有組織安排的刻痕，因此不同於動物或自然演變的痕跡，這些刻痕明顯地顯示是由具有認知能力的人類所留下的印記。
研究者並且在附近具有一樣地質的另一個洞穴使用仿史前的工具實地操作，嘗試找出這些刻痕是如何被留在岩壁上，結論是這些工具都不能複製出相同的刻痕，反而是人類的手指，按壓在脆弱的石灰岩壁上就可刻畫出和La Roche-Cotard洞內一樣的痕跡。
但是誰？什麼時候？
在同一個考古遺址現場，考古學家也找到其它考古物件，其中，那些具有清楚切割斷面的礈石塊工具屬於史前時期（舊時器中期）尼安德塔人特有的敲打技術：勒瓦盧瓦敲切術（Débitage Levallois）所製成（註1）。那麼，洞窟內的刻痕會不會也同樣是尼安德塔人所留下？這些人類手指留下的刻痕沒有任何的顏料或生物印記留在石壁上，亦即，科學家必須直接對有手指刻痕的石壁做定年測試。於是，科學家採用一種當前的尖端定年科技：光釋光（光定年法）（OSL，Optically Stimulated Luminescence），想要找出這些刻痕是何時被留下。根據記錄片所述，這會是第一次使用光釋光對一個洞窟定年。在La Roche-Cotard洞窟還沒被發現時，洞口是在經年累月被羅亞河的沖積沉澱物和洞口上方崩落的土石掩蓋住，換言之，洞窟就如同被塞子塞住，因此利用光釋光測試洞窟在最後一次受光的年代，即可推知這些刻痕的年代是更早於測試的結果。實驗結果顯示洞口在距今約6萬年前被封起（註2），因此這些刻痕的存在是遠遠早於智人抵達歐洲前（約距今4萬5千到5萬年前），這也說明這些刻痕大概是目前法國、歐洲甚至是世界上發現最早的人類所留下的刻痕印記。定年的數據亦証明這些刻痕是尼安德塔人所留下。
如何解釋尼安德塔人所留下的刻痕印記？
這些刻痕，無法和今日眾人熟悉、發現於1940年的法國拉斯科洞窟壁畫 (Grotte de Lascaux) ，以及後來在1994年被發現的肖維洞窟壁畫 (Grotte Chauvet) 相提並論，因為後兩者是具有高度藝術意義的實現，是由智人分別在距今1萬7千和3萬6千年前左右所畫。學者們討論該如何定位La Roche-Cotard洞內刻痕在藝術歷史上的定位。保守謹慎的說法：刻痕表現雖然不是具象再現，但是人類使用象徵方式的一種展示；這是透過思考、有意識、經過安排的非偶然結果的顯現。比較樂觀開放的說法：不論這是抽象表現或是因為還未發展具象表現的能力的結果，這些刻痕，廣義而言，屬於人類的藝術（les arts de l’humanité）。
臉面石塊（Le masque de la Roche-Cotard）
紀錄片的最後介紹一個指涉臉面的石塊，這是1970年代在同一個考古遺址的出土文物。若說尼安德塔人只知做出非具象的東西，但這個無法不令人聯想表現某種臉面的石塊會是尼安德塔人所做的嗎？根據光釋光的最新檢定，這件石塊的年代在距今至少6萬年前（註3）。因此，可推定這件面相石塊是尼安德塔人所做。此外，痕跡學者進一步分析證實整個石塊表面出現好幾處人為刻意敲打的痕跡，意在改變原有石塊的形狀，讓它成為具有對稱的形式。因此這不是一個巧合天然形成像臉面的石塊。痕跡學者也發現在這個穿越石塊中間，極似代表眼晴的碎骨片背後有幾個小礈石，它們是有目的性地被塞入以將其固定在石塊上，由此，更進一步証明這是一件人為的、有意識的「雕刻」作品。
尼安德塔人會是人類最早的藝術家嗎？
尼安德塔人，人類最早的藝術家？（Néandertal , premier artiste de l’humanité ?）是這部記錄片的片名。將這件由尼安德塔人所做的臉面石塊視為「藝術」是一個具挑戰性的觀點，因為傳統既定對尼安德塔人的觀點認為他們在各方面遠遠落後智人，若是他們能做出任何需要高度認知能力的東西，那也是受了智人的影響。
馬格指出，當他在40年前發現這件臉面石塊時，即使他直覺地認為這像似一個臉，但在當時的研究環境和既有文獻下，他若提出這樣的看法肯定會被認為「異想天開」。然而，近二十年來對尼安德塔人的考古新發現和科學研究已漸漸改變這種過時的想法（註4），也讓馬格在 La Roche-Cotard 的最新考古研究觀點得以在2022年的歐洲考古協會年度會議得到普遍正面的回應（即便仍有一些學者質疑馬格的想法）。對馬格和其研究團隊而言，這是一個相當令人振奮的結果，與會的其中一位學者甚至直指馬格的研究讓我們必須重新定義對「藝術的誕生」的概念之既定說法。我想不論我們如何定義「藝術的誕生」或是「人類最早的藝術家」這類問題，記錄片最後給了一個肯定而感性的結論：馬格和其團隊對La Roche-Cotard的研究成果「憾動了我們與藝術的關係」，並且道出「我們人類最美好的部分是從尼安德塔人而生。」
註釋
註1 取名勒瓦盧瓦是因為19世紀在今日的巴黎近郊勒瓦盧瓦市（Levallois-Perret）出土很多史前工具，於是就稱這類製作石器工具的技術為「勒瓦盧瓦方法」。
註2 在學術期刊上所記錄洞穴最後被沉積物封閉的精確年代距今至少有51000年（信賴度95%）或說在距今57000±3000年前（信賴區間68%），p.41，Jean-Claude Marquet etc. , “The earliest unambiguous Neanderthal engravings on cave walls : La Roche-Cotard, Loire Valley, France”， PLOS ONE. June 2023
註3 根據刊登在學術期刊上的詳細定年，這個臉面石塊的年代距今7萬5千年。見：New dating of the “mask” of La Roche-Cotard (Langeais, Indre-et-Loire, France)
註 4 Jean-Claude Marquet etc. , p.2-3 & p.44-45, in “The earliest unambiguous Neanderthal engravings on cave walls : La Roche-Cotard, Loire Valley, France”， PLOS ONE. June 2023
幾個代表性有關尼安德塔人的考古新發現：
*1990年在法國南部發現的布魯尼奎洞穴 （Grotte de Bruniquel），位於離入口330公尺深的內部，有大約400個石筍，其中很多被刻意打斷，它們被排列與堆疊成幾個環狀結構。這是距今17萬5千年前尼安德塔人所留下，算是至今所發現的人類最早建築遺跡。也可參見：【考古發現】尼安德塔人的神秘洞穴 – CASE 報科學
*2018年在西班牙幾個洞穴壁上採集的樣本經過鈾—釷定年，顯示至少在6.48萬年前尼安德塔人已可畫出具象徵思維的抽象畫。可參見：尼安德塔抽象畫－西班牙洞穴，超過6.48萬年－盲眼的尼安德塔石器匠｜痞客邦
推薦幾個相關影片
尼安德塔人，人類最早的藝術家？播放至12月11日，影片播放有地域限制。
與本文相關的簡短影片：世界最早的雕刻痕跡
影片相關文章 James Ashworth, “Oldest known Neanderthal engravings unearthed in French cave“, June 2023
Bruniquel Cave : Cave structures shed new light on neandertha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