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巧合：來自紐約弗里克收藏館的畫作
今年五月我參觀了在阿姆斯特丹舉辦的維梅爾大展，當我佇立於「站立在維金納琴前的年輕女人」（Young Woman Standing at a Virginal）作品前，腦中卻浮現著法國畫家安格爾的「路易絲，伯賀依公主，未來的歐淞維爾伯爵夫人肖像畫」(Louise, princesse de Broglie, future comtesse d’Haussonville)。心裡思忖著：安格爾有看過維梅爾的畫嗎？影像記憶裡，最顯明的相似性在於兩者的亮麗絲緞長禮服，然後是兩位女人的凝視眼神和抽象化過後的面容。當然這樣的比較聯想沒有事實根據。安格爾畫作的大小更是維梅爾畫作的五倍之大。
生命中有時就會碰巧地接連發生你「在意」的事，像是一種預示。不久之後，臉書馬上出現正在法國香堤依城堡（Château de Chantilly）舉行的安格爾專題展覽資訊：「安格爾，藝術家和他的親王們」（Ingres, l’artiste et ses princes, 3 juin-1er Oct）。當然，臉書知道我的偏好，它知道要向我推薦什麼。但是這幅「路易絲，伯賀依公主肖像」剛好也在安格爾的展覽展出。這是一件極少外借的作品，它剛好和維梅爾展的三幅畫作「女主人和侍女」、「軍官和面帶笑容的女孩」、「被中斷音樂的女孩」都來自紐約弗里克收藏館（Frick Collection）。若不是因為弗里克收藏館正在進行整修而願意外借館藏，號稱史上最大的維梅爾展，就無法在展出作品的數量上打出這麼響亮的名號；同樣地，在香堤依城堡的安格爾專題展覽中可能也就沒有這幅「路易絲，伯賀依公主肖像」的參與展出。安格爾專題展更以這幅大型的肖像畫作為所有展出作品的結束。
安格爾是誰？
安格爾（Jean-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對大部分的人而言應該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然而，他卻是十九世紀法國一位很知名且重要的畫家。他通常被認為是十九世紀新古典主義的最後一位代表者，和當時被認為代表浪漫主義的德拉誇（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是藝術界的對立敵手。不過簡單的二分法會忽略安格爾為追求形式美（他的理想美）而犧牲造型的寫實性，他雖是一位保守主義者，卻也為後來的現代繪畫開啟一種可能性。
香堤依城堡─孔代博物館
安格爾雖然不是正式的官方畫家，但在七月王朝時（1830-1848）他和奧爾良王朝家族（les Orléans）的親近關係，為他帶來不少的妥託工作。今天安格爾專題展覽在香堤依城堡舉辦也格具意義。因為香堤依城堡的最後私人所有者是奧馬樂公爵，奧爾良亨利（Duc d’Aumale，Henri d’Orléans），也就是七月王朝首任及法國末任國王路易腓利（Louis-Phillipe） 的第五個兒子（路易腓利共有十個孩子）。這個城堡之前歷經數代屬於孔代家族（Maison de Condé）的產業，但在1830年由最後一個孔代親王路易六世（因為沒有子嗣）遺贈給他的教子， 即當時只有八歲的奧馬勒公爵。1886年，奧馬勒公爵再將他位於香堤依城堡內的個人豐富收藏連併香堤依城堡和領地送給贈法蘭西學院。他的私人藝術收藏這一部分，便成為今日的孔代博物館（ Musée Condé）。取名孔代是為了緬懷紀念之前的孔代家族，今天孔代博物館共藏有安格爾的五幅畫作和一件素描作品。
展覽：安格爾，藝術家和他的親王們
在香堤依城堡舉辦安格爾個展共經歷過十多年的構思，最後主題確定在安格爾和他的藝術贊助者奧爾良家族。展覽的發展陳述以孔德博物館收藏的五幅安格爾油畫作品為主，並且加上奧爾良家族委託安格爾的畫作及其所收藏的安格爾作品。每件畫作的呈現同時搭配安格爾的相關素描作品，藉此了解安格爾作畫的構思過程，他對素描線條的堅持以及對「完美」的極度追求。展覽並輔以最新的科技輔助發現，釐清安格爾作品的疑點或是進一步了解他的創作過程。
香堤依孔代博物館典藏的六件安格爾作品：安格爾24歲自畫像、杜弗塞夫人肖像、保羅和法蘭切斯卡、安提奧卡斯和史特拉托尼斯、維納斯的誕生、大天使拉斐爾向上帝呈上眾人的禱告
安格爾和奧爾良家族關係的建立：王儲奧爾良公爵及其肖像
奧爾良家族第一位和安格爾有互動的人是當時的王儲奧爾良公爵，費迪南-菲利浦（Ferdinand-Philippe d’Orléans）。奧爾良公爵是一位慷慨的藝術贊助者，在他第一次對藝術品的大規模購買和妥託中，安格爾即名列特受青睞的藝術家名單之一。從1833年開始的贊助，到1842年奧爾良公爵意外逝世之間，奧爾良公爵總共向安格爾購買三幅作品：「伊底帕斯王解史芬克斯謎語」（Œdipe explique l’énigme du Sphinx），「安提奧卡斯和史特拉托尼斯」（Antiochus et Stratonice）， 「奧爾良的費迪南-菲利浦，皇室王子肖像」（Portrait de Ferdinand-Philippe d’Orléans，Prince Royal），其中，後兩幅作品是奧爾良公爵特別委託安格爾所作。奧爾良公爵似乎特別賞識安格爾，與其它畫家相較，安格爾總是得到更多的報酬。「安提奧卡斯和史特拉托尼斯」一作，安格爾獲得比其它同等畫家、相等畫作高於30% 的收入，安格爾的「皇室王子肖像」，奧爾良公爵更以高於一般皇室肖像畫兩倍的價錢購買。
在安格爾展覽目錄書中，有詳細描述奧爾良公爵從1834年開始，可能就有想讓安格爾為他畫像的細節，並且在1835年到1841年之間，奧爾良公爵並沒有接受當時在巴黎的任何知名畫家為他作肖像畫。一直到安格爾1841年結束在羅馬的法國學院院長一職返回巴黎，奧爾良公爵才正式妥託安格爾為他作肖像畫，奧爾良公爵並親自到安格爾位於法蘭西學院的住處讓安格爾為他繪製肖像；肖像畫完成時，他也體諒安格爾在1835年後誓言不再參加沙龍公開展覽，而讓這幅肖像畫在安格爾位於法蘭西學院的住家畫室展出。這幅肖像為安格爾帶來巨大的成功和好評。
然而，安格爾和其它奧爾良家族的關係卻是因為一件悲劇事件才更進一步密切相連。就在這張原本代表未來王朝新希望的王儲畫像完成後的三個月，奧爾良公爵在今日巴黎西邊的馬約門（Porte Maillot）一帶因一場馬車意外而喪命，享年32歲。原來幾乎做為王朝政治宣傳的肖像畫卻一夕之間變成官方用來發佈王子罹難消息的最後遺容。王室與安格爾都同樣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路易腓利國王和皇后瑪麗艾蜜莉（Marie-Amélie de Bourbon-Siciles）於是委託安格爾，以這幅王子生前最後的肖像畫為底圖，監製印行大量的奧爾良公爵肖像版畫，快速發送至歐洲各國。安格爾並且監督繪製同一肖像的油畫複製，分發傳送到法國各省的博物館和公立機關。（註：然而，當安格爾剛完成奧爾良公爵肖像時，皇后瑪麗艾蜜莉並不怎麼喜歡這幅作品。）
安格爾和王朝家族關係的延續
因為喪子之痛，路易腓利國王和皇后要求在意外事發地建造一座小教堂以悼念他們失去的兒子奧爾良公爵，費迪南-菲利浦。（聖費迪南小教堂，即憐憫聖母教堂，La Chapelle Saint-Ferdinand, Église Notre-Dame-de-Compassion）。因為王子生前對安格爾的賞識，以及逝世前和安格爾的密切關係，於是國王和皇后委託安格爾為小教堂花窗設計17個圖像的裝飾。這個小教堂只用了一年的時間就建立並且裝飾完成。路易腓利國王接著再委託安格爾替奧爾良家族位於德侯（Dreux）的皇家墓園教堂繪製8個花窗設計，奧爾良公爵即長眠於此。
此外，奧爾良公爵夫人、國王和皇后都再委託安格爾再次複製奧爾良公爵的肖像。比較值得注意的是皇后所委託的版本是全身像（而不是原畫只到膝蓋之下的身長），這張全身肖像掛在憐憫聖母堂旁邊一個專供皇后休息的房子，屋內的其中兩個房間，各有一個掛鐘，一個時間停止在王子意外事發的當下，另一個時間停止在王子逝世的時刻。這個特別委託的全身像，可以說是一位母親對失去兒子的思念。
奧爾良皇室家族最後兩位委託和購買安格爾作品的是奧馬勒公爵（Duc d’Aumale）以及蒙邦西耶公爵（Duc de Montpensier），他們是路易腓利國王最後的兩個兒子。蒙邦西耶公爵委託安格爾的畫作是「維吉爾對奧古斯都、屋大薇和莉薇朗誦伊尼亞斯記」（Virgil lisant l’Enéide devant Auguste, Octavie et Livie ）的縮小版，這也是一幅有關母親失去兒子的主題，這樣的內容或許對失去至親的奧爾良家族格外具有意義。
奧馬勒公爵收藏安格爾的作品，成為今日孔代博物館的典藏
奧馬勒公爵是香堤依城堡的所有人，1847年他委託安格爾替他欲整修重建的香堤依城堡教堂花窗做設計圖案。然而這個計畫因為1848年二月革命而停止。七月王朝結束，皇室成員暫時流亡國外。
奧馬勒公爵後來所擁有的安格爾作品，除了「安提奧卡斯和史特拉托尼斯」（Antiochus et Stratonice）是他特別從奧爾良公爵夫人（即其兄嫂，這畫是當時奧爾良公爵所委託）的收藏拍賣高價購得外，其它四幅：「保羅和法蘭切斯卡」（Paolo et Francesca）、「安格爾24歲自畫像」、「杜弗塞夫人肖像」（Portrait de Mme Duvaucey）和「維納斯的誕生」（La Vénus anadyomène）則是當他兩次大量購入畫作時就已包含在其中的作品。前者是買自他舅舅薩萊那親王（Prince de Salerne，也是他的岳父）過世後所遺留下的全部收藏；後三者原是安格爾的好友也是偉大收藏家弗德利克何瑟（Frédéric Reiset）的收藏，當奧馬勒公爵在1879年向何瑟一次買入40件大師傑作時，這三幅作品就同時進了奧馬勒公爵的收藏。
（註）弗德利克何瑟 ：（Frédéric Reiset）1815-1891，收藏家，藝術史家、羅浮宮研究員、法國聯合博物館館長。
不過，奧馬勒公爵倒是曾經百般嘗試要購買安格爾極晚期的一件大型素描作品，即安格爾自身的最後藝術宣告：「神化荷馬」（Homère déifié），只是這個購買計劃最後並沒有成功。奧馬勒公爵最後買入的唯一一張安格爾素描作品是「大天使拉斐爾」（Archange Raphaël ），這是憐憫聖母教堂花窗的設計素描，或許擁有這件作品也和紀念他的兄長奧爾良公爵有關。
以上大概就是展覽所要論述的安格爾和奧爾良家族之間的藝術家與贊助者和收藏家的關係。
安格爾繪製的肖像畫
安格爾的「奧爾良公爵肖像」是他最後一個繪製的男性肖像畫。事實上，安格爾一直也以繪製肖像畫而聞名，縱使他對接下這類的委託工作時有怨言，甚至也不隱瞞對繪製肖像畫的厭惡，因為如同那時的所有畫家都以成為歷史畫家為職志，安格爾認為製作肖像畫花費他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這個展覽中，展出了安格爾所繪的三幅肖像畫：：「安格爾24歲的自畫像」、「杜弗塞夫人肖像」（Portrait de Mme Duvaucey）和我們文章一開始提到的「路易絲，伯賀依公主，未來的歐淞維爾伯爵夫人肖像畫」（Louise, princesse de Broglie, future comtesse d’Haussonville）。
1）安格爾24歲自畫像
一進展覽場，馬上可見到兩幅安格爾的自畫像。看到第一幅的瞬間，會有一種見到三隻手的錯覺。當安格爾在1806年沙龍展出「24歲的自畫像」（繪於1804年）和其它肖像畫時，得到非常負面的評價，安格爾也深感自尊受傷。展覽場的第一幅「安格爾24歲自畫像」是他當時的未婚妻茱莉弗黑斯提耶（Julie Forestier）在1807年對安格爾原畫所做的複製畫。（註：茱莉弗黑斯提耶最後因為和安格爾遠距各分別巴黎和羅馬兩地而沒有結婚）
今天香堤依孔代博物館所收藏的這幅「安格爾24歲自畫像」在人物的表情和姿勢的擺設、衣物的細節描繪、色調的調合和整幅畫的和諧感都屬於畫家很成熟的作品表現，因此和1804年的自畫像版本呈現很大的差異。由於出自安格爾之手的第一幅24歲自畫像已不復存在，因此一直有香堤依這幅24歲的自畫像是安格爾後來重新所繪？還是他在第一個版本上再做修改而成？因著這次的展覽，法國博物館研究和修復中心（Centre de Recherche et de Restauraiton des Musées de France，簡稱C2RMF）對香堤依版本的自畫像做了紅外線和X 光等科學分析，証實香堤依版本是安格爾在當時的第一個版本上直接做修改並對原畫布做裁剪而成。
香堤依版本的24歲自畫像修改完成時，安格爾已經七十歲了（1850，註：安格爾活到87歲）。安格爾24歲時所作的自畫像曾讓他在1806年的沙龍展飽受批評，這幅自畫像在1860年之前他一直保留在身邊。安格爾是位很難接受批評的畫家，並且也是一位完美主義者。可以想見當他重拾這幅畫作時的心情和決心，他應該也沒想到今日他的24歲自畫像會被科學儀器分析其中的修改細節並剖析他追求畫作完美的過程。
2）杜弗塞夫人肖像（Portrait de Mme Duvaucey）
這幅肖像畫有「安格爾的蒙娜麗沙」（Jaconde d’Ingres）之稱，杜弗塞夫人有完美的鵝蛋臉型、中分的髮線，人物和裝飾由各個弧線交織構圖而成，最後加上一抹淡雅的微笑。這是一幅安格爾才剛開始藝術生涯的早期作品，完成於1807年的羅馬。安格爾在這幅畫像中再次展現他對形式上的理想美的追求，畫中的一些形式元素已預告他未來描繪女性的理想典型。
這幅畫像一直到1833年的沙龍展才公開展出，之前一直是杜弗塞夫人本身擁有。這件作品得以公開展出並且最後成為香堤依城堡的收藏，這中間有段動人的故事。肖像畫的主角在1807年已是當時法國駐羅馬大使阿勒給（Charles Jean Marie Alquier）的情婦多年，然而雙方主角卻都是已婚身份。兩人在1804年已有一個非婚生兒子，杜弗塞夫人並且每每跟隨阿勒給的職務調動一起旅居各國。兩人的關係在當時是一件醜聞。1824年當阿勒給夫人過世，阿勒給先生想要迎娶也已是寡婦的杜弗塞夫人。但是因為阿勒給先生年邁且有病在身， 1826年便已辭世。
杜弗塞夫人晚年因為生活拮据，經濟窘迫，因此帶著二十多年前安格爾為她所繪製的肖像畫登門拜訪安格爾，希望他能為這肖像畫找到買家。當安格爾再次見到這位面容憔悴、老態龍鐘的婦人時並沒有辨認出她就是杜弗塞夫人，杜弗塞夫人隨即向安格爾表明她就是肖像畫中的模特兒，並表明她的來意。安格爾對杜弗塞夫人的境況深受感動，便很快為她找到了買主，即前文提過的：弗德利克何瑟（Frédéric Reiset）。因此當何瑟在1879年將他所收藏的40件藝術傑作賣給奧馬利公爵時，「杜弗塞夫人肖像畫」便成了今日香堤依孔代博物館的收藏。
3）路易絲，伯賀依公主，未來的歐淞維爾伯爵夫人肖像（Louise, princesse de Broglie, future comtesse d’Haussonville）
這是展場的最後一幅畫作，在一個獨立的空間展出。安格爾用了幾乎三年的時間，於1845年完成畫作。策展者以這幅畫來作為展覽的總結：一方面這幅肖像畫重述安格爾在其它畫作的藝術呈現：路易絲，伯賀依公主的肖像身長只到膝蓋以下的圖像選擇令人想到「奧爾良公爵，皇室王子的肖像畫」；伯賀依公主完美的鵝蛋臉型和畫中的黃色披肩則像是「杜弗塞夫人肖像畫」的延續；她雙手擺放的方式和姿勢則幾乎是「史特拉托尼斯」（Stratonice）的複製。另一方面，伯賀依公主，歐淞維爾伯爵夫人屬於貴族王朝的年代，她是路易腓利七月王朝一位高官的女兒，歐淞維爾家族和奧爾良家族也一直維持友好的親近關係。當1848年七月王朝結束，幾乎就同時標誌著奧爾良親王們對安格爾藝術創作的贊助支持結束。這些贊助，在過去的1840年代讓安格爾得以創作出一些代表性作品。
後記
這個展覽共展出110件作品，其中有多件素描。安格爾在大衛（Jacques-Louis David）門下習畫四年，且是1801年法國羅馬大獎繪畫得主，素描功力自當不用懷疑，即便他的作品常顯出立體透視的不正確性。觀賞他的素描，可探知一位藝術家是如何理性思考人物形態、姿勢與背景的安排，理想美是一種理性化且主觀的過程。此外，素描線條本身的流暢性已自成一種美感。
本文的參考出處主要是展覽目錄：Ingres, l’artiste et ses princes, sous la direction de Mathieu Deldicque et Nicole Garnier-Pelle, Château de Chantilly, 2023。另外還有兩個影片（如下），影片的解說非常詳盡，幾乎就是一場展覽作品的導覽，可看出主辦單位對展覽宣傳的用心。只是影片只有法文，沒有英文字幕。
法國香堤依城堡（Château de Chantilly）, is this the Château that we visited in the summer of 2005?
不是，2005參觀的是香波堡（Chambord)和雪儂梭堡 (Chenonceaux), 在羅亞河區。文章的香堤依堡（Chantilly)在巴黎北邊約一小時的車程而已。可能三個城堡名字都Ch開頭而有點混亂了。